薩維尼的錯誤

在德國讀書以來，都會碰到一個蠻制式的問題，到底德國法律體系要如何跟臺灣銜接？上個禮拜四，又遇到同樣的問題，因此交談時間很長，所以我就扯到了德國民法理論中，「物權無因性與獨立性」這回事。由於長期以來受到留德民法碩儒的影響與薰陶，舉例來說，在買賣車子這件事情，臺灣的民法學說與現在的實務判決，會分成兩個行為，一個是彼此成立買賣契約的債權行為，另一個則是移轉車子所有權的物權行為。這兩個行為，原則上並不從屬於彼此，移轉所有權的行為是否有效，必須要單獨判斷，不會因為買賣契約是無效，所以移轉所有權的行為也就跟著無效。這在德國稱之為「Trennungsprinzip」與「Abstraktionsprinzip」。這似乎是德國所獨有的制度；但對繼受德國民法學說的臺灣而言，並不陌生。我舉這個例子，主要是來告訴德國同學，臺灣與德國民法概念的相近之處，然而，因為當天有一位國家考試選擇法制史為專業科目的Raumi在旁邊，結果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。



Raumi聽到我提到上述兩個德國上民法時所琅琅上口的二大原則時，馬上就表示，這實在是一個法制史上的錯誤。薩維尼在研究羅馬法時，將羅馬法的財產權移轉制度理解錯誤，以致於在十九世紀時，自行發明了一個叫做Abstraktionsprinzip的羅馬法原理，並以此制定了現在德國民法第九百二十九條。然而，羅馬法其實根本不是這樣子的。這不是什麼秘密，而是一個法制史教科書上可以看到的說法。這引起我的好奇，一方面，薩維尼對於德國民法法典化的主張與研究羅馬法的貢獻，另一方面，想到這個對臺灣法律系學生也奉之為鐵律的架構，竟然是個錯誤的解讀，因此引起我翻閱教科書上有關羅馬法財產權的討論。以下是在Wesel, Uwe: Geschichte des Rechts, 3. Aufl. S. 189ff..所看到的內容。

mancipatio

羅馬法中，最古老的移轉所有權的方式，是legis actio sacramento in rem：人民以手抓著東西。在當時僅適用在動產所有權上，稱之為mancipatio，後來擴及到不動產所有權的移轉行為上。按照Gaius（Gai.I.II8a)，mancipatio的交易型態，在至少五個成年人作證的前提下，想取得特定物所有權者，必須用手抓著該特定物，表達從對方處購買所有權，然後給予象徵價金的東西；亦即是一個當場即時地一手交錢，一手交貨的交易方式。之後，這樣的制度產生了變化，演變成res mancipi與res nec mancipi。前者指的是買賣契約訂立在前，可是隔了一段時間之後，才發生移轉所有權的行為。主要適用於當時義大利的不動產、奴隸、牲畜與耕種機器。後者就是前者以外的交易行為。

traditio

Traditio德文字為Übergabe，中文似應理解為交付，是res nec mancipi交易類型中，移轉所有權方式，也就是現在德國民法第九百二十九的規定；是一個原則上不要求形式的移轉方式。根據德國民法第九百二十九條規定，移轉所有權的效力，跟基礎的法律行為，比方說買賣、贈與契約，沒有任何關係。若移轉所有權的行為按照該民法第九百二十九條完成，儘管買賣契約因為任何理由而無效，前開行為依然發生效力。
羅馬法也是有上述的狀況，但是是發生在res mancipi的交易類型中，以mancipatio來移轉所有權，作為衡平的手段，就是不當得利，其他的就是不求形式的traditio。這個traditio是必須有原因的，單純的移轉交付，無法構成所有權移轉。換言之，在這種交易型態下，買受人要取得物的所有權，必須是所購之物的買賣契約有效成立。

按照Paul. D. 4I. I. 3I，單純的移轉交付無法產生所有權的移轉。必須在移轉之前，存在著賣賣契約或其他的iusta causa，這樣才能產生物的所有權移轉。所謂iusta causa，乃是移轉所有權的原因。按照今日大家毫無例外的意見，羅馬法的traditio是要有原因的。

usucapio

usucapio，德文為Ersitzung，似乎為時效取得制度。這是在mancipatio與traditio之外，第三個透過法律行為取得所有權的方式。羅馬法中，這種時效取得制度分為兩種。第一種，相當於所謂惡意、不誠實取得所有權的類型，比方說出賣人出賣他人之物於買受人，並移轉交付，此時買受人不會第一時間就成為所有權人。第二種情形，就是指res mancipi的交易類型以traditio的方式來移轉所有權。這兩個狀況中，都涉及到一個不成功的移轉所有權的方式，可是當事人可以在一段時間經過後，比方說兩年過後，本於持續地占有狀態且當事人為善意時，取得不動產所有權。後來，形成了五個時效取的條件。（德國民法第九百三十二條參照）然而，除了這種特殊的狀況外，仍然是一個以iusta causta的前提，也就是說，必須要有一個有效的買賣或贈與契約等存在；簡言之，物權所有權的移轉行為，不是獨自判斷，而是要取決於基礎的債權關係。

從以上的簡單介紹，就產生了以下幾點結論：

一、羅馬法中，並沒有所謂Abstraktionsprinzip，反而是所謂的Kausalität。（物權行為至少是有因性）

二、薩維尼對Gaius的文本，做了錯誤的理解。

三、儘管薩維尼解讀錯誤，德國民法已經行之多年，Abstraktionsprinzip依然屹立不搖。